江南的秋,向来是湿漉漉的。
天像一口倒扣的、浸饱了脏水的破锅,沉沉地压着水乡。
风裹挟着水汽,黏腻腻地钻进骨头缝里。
河汊纵横如老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,乌篷船便在这青筋上***,船尾拖出浑浊粘稠的水痕,许久不散。
魏延生裹紧半旧的灰呢大衣,提着他那只沉甸甸的牛皮箱,踏上了故乡小镇湿滑的青石板码头。
脚下石板沁着深色的水渍,缝隙里钻出暗绿的苔藓,踩上去腻滑粘脚。
码头上挑夫佝偻着背,绳索勒进肩胛骨里,嘴里呼出团团白气,与船家粗嘎的吆喝、岸边妇人尖利的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,又闷闷地沉入这凝滞的水汽里。
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水腥、淤泥和陈年木料腐朽气味的浊气扑面而来,钻进他的鼻腔,直抵肺腑深处——这便是故乡的气息了,沉甸甸的,带着水锈和霉斑的味道。
他站定,深深吸了一口这浊气,目光掠过灰蒙蒙的河面,望向那一片参差低矮、乌瓦粉墙的屋舍。
离家五载,负笈东洋,原以为脱胎换骨,能如利刃般劈开这沉滞的旧幕。
然而双脚真真切切踏上这故土,那股沉滞之气却如同水底缠绕的水草,无声无息地裹缠上来,勒得人胸口发闷。
“延生少爷?是延生少爷回来了?”一个迟疑的、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魏延生侧头,见一个穿着油亮破旧短袄的老汉,正眯着浑浊的眼打量他,脸上沟壑纵横,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旱地。
“福伯?”魏延生认出是族里管祠堂钥匙的老仆。
“哎哟!真是少爷!”福伯咧开嘴,露出稀疏的黄牙,堆起一脸恭敬又畏缩的笑,“老爷……老爷前日还念叨呢!说您该到家了!快,快家去!”他伸出枯柴般的手,想接过魏延生手中的皮箱,又有些不敢,讪讪地在衣襟上擦了擦。
魏延生没把箱子给他,只点点头:“有劳福伯带路。”
穿过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巷弄,两侧斑驳的高墙夹峙,抬头只余一线灰白的天。
脚下的石板路湿滑依旧,缝隙里汪着黑绿色的积水。
临河的窗洞里,不时探出几张妇人枯槁或孩童脏污的脸,好奇地、木然地盯着这归客。
目光如同芒刺,扎在魏延生挺直的背脊上。
他目不斜视,心头却像被这巷弄挤压着,愈发沉窒。
故乡还是那个故乡,人还是那些人,连那窥视的目光,也似五年前他离乡时一般无二。
魏府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,在灰暗的天色下,沉默地敞开着,像一张深不见底、欲言又止的嘴。
门楣上“诗礼传家”的金漆匾额,黯淡得几乎辨不出字迹。
福伯抢先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,哑着嗓子朝里喊:“老爷!太太!延生少爷回来啦!”喊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撞出些微回音。
一个穿着藏青团花绸面夹袄、身形富态的中年妇人已由丫鬟搀着,急急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。
是母亲王氏。
她脸上堆满了笑,眼角的皱纹却深得像刀刻,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惶惑与疲惫。
“延生!我的儿!”她紧走几步,一把抓住魏延生的手臂,上下打量着,声音带着哽咽,“瘦了!在外头吃了多少苦!快让娘看看!”那双手保养得宜,却冰凉,带着微微的颤抖。
“母亲。”
魏延生低声唤道,任由母亲拉着。
他能感觉到母亲目光里的热切,也能感觉到那热切之下,一层无形的、名为“规矩”的隔膜。
这隔膜,自他记事起便存在。
“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
王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,转头吩咐丫鬟,“快,去禀告老爷!再去把少爷的屋子收拾出来,火盆烧旺些!”她拉着魏延生往厅里走,絮絮叨叨,“你父亲在书房,族里几位叔公也在,正议着事……晚些再见罢。”
正说着,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内传来。
魏老太爷魏守仁踱了出来。
他穿着一身深灰府绸长袍,外罩玄色暗纹马褂,须发已见花白,梳得一丝不苟。
面容清癯,颧骨微突,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,形成两道冷硬的法令纹。
眼神锐利,如同淬了冰的针,只一瞥,厅堂里便似骤然冷了三分。
“父亲。”
魏延生微微躬身。
魏守仁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片刻,那目光像是要穿透皮囊,掂量内里的斤两。
他微微颔首,声音低沉,听不出喜怒:“嗯。
一路辛苦。
先去歇息,晚膳时再说话。”
那语气,与其说是关切,不如说是命令。
说完,目光转向王氏,“族里事体未毕,你且安顿他。”
旋即转身,袍角带起一阵冷风,又消失在屏风之后。
那背影,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,瞬间沉没,只余下几圈压抑的涟漪在厅堂里扩散。
魏延生被引到西厢一间宽敞却陈设古旧的屋子。
雕花木床挂着半旧的素色帐子,一张红木书案临窗放着,案上除了一个青瓷笔洗,别无他物。
空气里弥漫着久无人居的尘土和樟脑丸混合的沉闷气味。
母亲王氏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衣食冷暖,眼神总有些闪烁,欲言又止,最终也只是叹息着,由丫鬟扶着出去了。
屋里只剩下魏延生一人。
窗外,天色愈发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沉沉下压,如同巨大的、湿透的棉絮。
他从牛皮箱底层摸出一个扁平的铁皮烟盒,抽出一支纸烟,划了根洋火点上。
橘红的火苗跳跃了一下,映亮他微蹙的眉头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,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沉滞之气和心头莫名的不安。
烟雾缭绕中,母亲方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、父亲冷硬如铁的背影,还有福伯畏缩的笑容、巷弄中木然窥视的眼睛……种种画面碎片般在脑中翻搅。
他此次归乡,除了省亲,城***友人的嘱托——暗中查访去年此地一桩被强行压下、语焉不详的所谓“伤风败俗”案。
据闻是一年轻寡妇,被族里指为“***奔”,处以极刑。
这案子,像一根刺,扎在他心头。
“笃、笃笃。”
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,福伯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探了进来,带着惯有的讨好和谨慎:“少爷……老爷吩咐,说……祠堂那边有几件旧年文书,搁在顶阁积了灰,怕虫蛀鼠咬的……请您……得空去归置归置,理个册子出来?”他说话吞吞吐吐,眼神躲闪,仿佛这差事是块烫手的山芋。
魏延生掐灭了烟头,火星在指间瞬间黯淡、冰冷。
“知道了。”
他淡淡应道。
福伯如蒙大赦,缩回头,轻轻带上了门。
祠堂?顶阁?魏延生心头一动。
那地方,阴森偏僻,向来是堆放族中陈年旧物、无人问津的角落。
父亲素来重规矩,祠堂事务从不假手他人,更遑论让他这久未归家的儿子去整理什么文书。
这突兀的指派,透着古怪。
莫非……与那桩讳莫如深的案子有关?还是……仅仅是他多心了?夜色,像浓稠的墨汁,彻底泼满了天穹。
魏府的晚膳摆在正厅,一张巨大的黑漆八仙桌,坐得满满当当。
除了魏守仁夫妇,还有几位须发皆白、穿着体面长袍马褂的族老,皆是魏姓本家的长辈。
菜肴倒算丰盛,鸡鸭鱼肉,煎炒烹炸,油光锃亮地堆叠在细瓷碗碟里。
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油腻的香气和一种沉闷的、令人窒息的肃穆。
魏守仁端坐主位,面容沉静如水,偶尔举箸示意,动作缓慢而威严。
族老们低声交谈着,话题无非是田亩收成、镇上新开的洋货铺子价格是否公道、谁家子弟在省城谋了差事云云,言语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满足与精明。
无人提及魏延生的东洋见闻,也无人关心他在外所学为何。
他坐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席间,如同一个突兀的闯入者,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局外人。
“延生,” 魏守仁放下筷子,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,声音不高,却让席间瞬间安静下来,“你在外数载,所学颇杂。
如今归乡,也该收收心,谋个正经营生。
省城刘督办那边,我前日修书一封,为你谋了个督办公署文牍的差事。
虽非显职,倒也清贵安稳。
过几日,便去上任吧。”
语气平淡,却是不容置疑的定夺。
文牍?魏延生心头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。
那地方,不过是些抄抄写写、蝇营狗苟的勾当,与泥潭何异?他放下碗筷,迎上父亲审视的目光,声音清晰而平静:“父亲费心。
只是儿子所学,志不在此。
此番回来,亦有些旧事……想查证清楚。”
“旧事?”魏守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眼神骤然锐利如刀,“什么旧事?族中清平,邻里和睦,有何事需你查证?”那“清平”二字,咬得极重,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意味。
席间的族老们也停下了咀嚼,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,带着疑惑、审视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魏延生感到母亲在桌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。
他恍若未觉,只直视着父亲:“譬如……去年秋,族中是否处置过一名周姓妇人?据闻是沉了塘?”“哐当!”一声脆响。
是母亲王氏手中的汤匙失手掉进了碗里,汤汁溅出些许。
她脸色煞白,嘴唇哆嗦着,却不敢言语。
席间死一般的寂静。
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。
几位族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,眼神躲闪,有的低头猛扒碗里的饭粒,有的则目光阴沉地盯着魏延生。
魏守仁的脸颊肌肉微微***了一下,那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。
他盯着魏延生,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凌,一字一顿,声音低沉得可怕:“哪里听来的混账话?妇道人家失足落水,不幸溺亡,邻里皆知!什么处置?什么沉塘?休要捕风捉影,听信外间那些下三滥的污言秽语!辱没祖宗清誉!”他猛地一拍桌子,碗碟震得嗡嗡作响,“我魏家诗礼传家,岂容此等龌龊之事!再敢胡言,家法伺候!”那“家法”二字,如同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,也砸在魏延生的心上。
他看着父亲因震怒而微微涨红的脸,看着母亲惊恐无助的眼神,看着族老们或心虚或恼怒的神情,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。
这反应,这欲盖弥彰的暴怒,恰恰印证了那传闻绝非空穴来风。
这“诗礼传家”的匾额下,不知掩盖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血污!他不再言语,沉默地拿起筷子,夹起一片冰冷的酱肉,机械地送入口中。
肉味寡淡,如同嚼蜡。
晚膳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。
族老们纷纷起身告辞,看魏延生的眼神,如同看一个不祥的怪物。
祠堂在魏府深处,一座独立的三进院落。
白日里,它肃穆、森严,飞檐斗拱在灰白天光下投下沉重的阴影,巨大的朱漆门扇紧闭,如同沉默巨兽的口。
而到了夜晚,这肃穆便彻底化为了阴森。
子时刚过,魏府上下早已陷入沉睡,只有巡夜更夫梆子空洞的回响在远处偶尔飘过。
魏延生一身深色短衣,提着一盏光线昏黄、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三尺的玻璃罩煤油灯,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祠堂后门。
钥匙冰凉沉重,是白日里福伯偷偷塞给他的,那老仆的手抖得厉害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复杂情绪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在死寂中格外清晰。
后门推开一道缝隙,一股陈年香烛、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,带着刺骨的阴冷。
魏延生侧身闪入,迅速反手将门掩上。
昏黄的灯光在巨大的黑暗空间里摇曳不定,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砖地和两侧影影绰绰、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。
那些黑漆描金的木牌位,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,密密麻麻,如同一双双沉默而冰冷的眼睛,从高处俯视着闯入者。
顶阁在祠堂最深处,需穿过供奉主位的正厅,绕过几重高大的神龛,从一道极狭窄、陡峭的木楼梯上去。
楼梯年久失修,踩上去便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呻吟,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回荡,分外瘆人。
魏延生屏住呼吸,一步步向上攀。
灰尘簌簌落下,粘在脸上、脖颈上,带着陈腐的气息。
顶阁低矮,几乎直不起腰。
空气更加污浊,灰尘浓得呛人。
煤油灯的光线在这里显得更加微弱昏黄,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。
目之所及,腿的桌椅、散架的纺车、褪色的神幔、废弃的匾额碎片……如同一个巨大而杂乱无章的坟场,埋葬着这个家族所有被遗弃的过往。
魏延生举着灯,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障碍物,目光在杂乱堆积的物件中逡巡。
灰尘蛛网拂过脸颊,带着阴冷的触感。
他记得福伯提过,那些所谓的“旧文书”,是堆放在***墙一个旧樟木箱子里的。
他费力地拨开一堆蒙尘的破布烂絮,果然在墙角看到了一个半人高的黑漆樟木箱,箱盖半开着,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、发黄的纸张。
他放下灯,蹲下身,伸手探进箱内。
纸张触手绵软脆弱,带着浓重的霉味。
他小心地往外掏,大多是些发黄的田契地约、流水账册、祭祀开支记录,字迹模糊不清。
翻检了许久,除了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,并未发现什么异常。
难道真是多心了?就在他准备放弃时,手指在箱底角落触到一个硬物。
冰冷,坚硬,棱角分明。
他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厚厚一叠废纸,将那东西掏了出来。
昏黄的灯光下,那是一个约莫尺半见方的铁匣。
匣身乌沉沉的,不知是何金属所铸,入手沉重异常,冰凉刺骨。
表面没有任何纹饰,只在边角处有些磨损的痕迹。
一把同样乌沉沉、样式古拙的铜锁,牢牢地锁着匣口。
这铁匣与周围那些破败的木质杂物格格不入,透着一股森然冷硬的死气,如同一个被刻意掩埋于此的秘密棺椁。
魏延生的心猛地一跳。
他直觉这铁匣绝不寻常。
他拿起煤油灯,凑近了仔细端详那铜锁。
锁孔细小,锁身坚固。
他环顾四周,在杂物堆里翻找片刻,寻到一根锈迹斑斑、一头略尖的铁钎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铁钎尖头对准锁孔,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铁匣的边缘。
用力!铁钎在锁孔内艰难地搅动、试探,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。
汗水从他额角渗出,顺着紧绷的颊侧滑落。
黑暗中,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、刺耳,如同垂死者的喘息。
“咔哒!”一声沉闷的机括弹响!铜锁应声而开!魏延生心头一松,随即又被一股更强烈的紧张攫住。
他定了定神,屏住呼吸,手指微微颤抖着,掀开了沉重的铁匣盖子。
一股更加浓烈、更加刺鼻的腥气,混合着铁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***气味,猛地从匣内冲了出来,呛得他几乎窒息!他下意识地举起煤油灯,昏黄摇曳的光线,投***匣内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团暗红发黑、已经板结发硬的织物!魏延生瞳孔骤缩。
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涌,用铁钎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团织物的一角。
灯光下,那暗红的底色上,赫然可见深褐色的、******干涸喷溅的污迹!是血!浓得化不开的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