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案的文书墨迹未干,楚怀舟已签字画押,被打入死牢,只待秋后处决。刑部上下,一片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氛。侍郎李大人甚至特意设了便宴,慰劳沈焕连日辛劳。席间推杯换盏,赞誉之词不绝于耳。
“沈主事真乃神断!此等诡谲奇案,若非你明察秋毫,抽丝剥茧,恐真要成悬案,令妖言惑众,遗祸无穷啊!”李侍郎红光满面,举杯相敬。
沈焕勉强应付着,脸上挂着公式化的浅笑,心却沉在冰冷的深渊里。那枚真玉簪上蒸出的新鲜血气,如同跗骨之蛆,缠绕在他心间。楚怀舟的谎言,柳含烟真簪的出现,像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,横亘在看似完美的案情之上。他试图在席间旁敲侧击地提及玉簪的疑点,但立刻被李侍郎不以为然地打断:
“诶,沈主事多虑了!那楚怀舟已然认罪,动机、手段、物证俱在,铁案如山!一枚古簪,些许血气,或许是存放不当沾染,或许是那狂徒后来把玩所致,无关大局!眼下结案要紧,安抚人心要紧!来,喝酒!”
无关大局?沈焕心中冷笑。但他深知官场规则,此刻再坚持深究,不仅徒劳,更可能引火烧身。他只能压下翻腾的疑虑,将那枚用多层油纸包裹、装入特制小铁盒的真玉簪,作为“柳含烟遗物、与本案关联存疑”的旁证,悄悄锁进了自己签押房最隐秘的抽屉深处。那铁盒冰冷沉重,如同他此刻的心情。
夜色深沉,宴席终散。喧嚣褪去,偌大的刑部衙门重归死寂。沈焕独自回到签押房,身心俱疲。窗外寒风呼啸,吹得窗纸噗噗作响,如同鬼手拍打。案头烛火摇曳不定,将他的身影长长地、扭曲地投在墙壁上。
他坐在案前,铺开纸笔,准备写一份关于此案的详细结案陈词。笔尖蘸满了浓墨,悬在纸上,却久久无法落下。楚怀舟那张苍白决绝的脸,柳含烟画像上那抹凄艳的笑容,苏砚死时诡异的微笑,福伯暴突的眼球……还有那枚簪尾蒸腾出的、带着苏砚气息的新鲜血丝……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腾、撕扯。
他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,给这无法安放的疑虑一个看似合理的归宿。
“楚怀舟已认罪伏法,”沈焕提笔,在纸上写下刚劲的字迹,仿佛要借这力量驱散心中的迷雾,“其供述作案动机(为父复仇、为柳含烟雪冤)、作案手段(以**致幻、痉挛致死,辅以装神弄鬼)及伪造玉簪、璇玑图等物证,皆逻辑清晰,细节吻合,且有其父楚云澜蒙冤卷宗佐证,可堪采信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笔尖在“柳含烟真玉簪”几字上悬停片刻,墨汁几乎滴落。最终,他笔锋一转,继续写道:
“至于柳含烟真品玉簪重现,及簪尾蒸验所得之新鲜血气,虽为本案之旁枝末节,亦需有所交代,以免后世生疑。经查,该簪为楚怀舟所秘藏,其视若珍宝,供奉如仪。簪尾血气,或因其得簪之后,情绪激荡,时常摩挲把玩,不慎为自身破损手指之血所沾染(楚怀舟双手确有数处新旧伤痕);又或……乃其于布置苏砚书房、投放伪造玉簪之际,心绪不宁,动作仓促,无意间以真簪触碰苏砚伤口所致。此二者,皆属合理解释范畴。”
写下“合理解释”四个字时,沈焕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。他强迫自己写完最后一句:“故此,苏砚被害一案,人证物证确凿,并无超常之力介入,当可结案。”
最后一笔落下,力透纸背。他放下笔,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仿佛亲手给自己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。
签押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。窗外呼啸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,世界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。
沈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案。烛光摇曳下,案头一角,那个被他锁着真玉簪的小铁盒,静静地放在那里,冰冷而沉默。
突然!
他的目光凝固了。
一点极其细微的、暗红色的液体,正悄无声息地从那铁盒盖子的缝隙边缘……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……渗了出来!
暗红、粘稠,带着一种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……铁锈般的血腥气!
沈焕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!他猛地站起身,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。
他死死盯着那滴正在慢慢凝聚、变大,仿佛拥有生命般颤动着,即将从盒盖边缘滑落的……暗红血珠!烛光下,那血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、近乎黑色的暗红,散发着冰冷而粘稠的恶意。
不!不可能!这铁盒密封完好!那玉簪早已清洗干净!簪身的血沁是千年古物!簪尾沾染的血气也已被蒸验过,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还有新鲜的血液渗出?!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,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,让他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!
他几乎是扑到案前,手指颤抖着,猛地掀开了那个冰冷的铁盒盖子!
盒内,那枚羊脂白玉的玉簪静静地躺在油纸上,簪身温润,古老的血沁纹路在烛光下幽幽流转,簪尾处干干净净,并无任何新鲜血迹。
刚才渗出血珠的地方,是盒盖内侧边缘靠近锁扣处的一处极其细微、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……凹陷划痕。
沈焕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随即涌上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。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看来真是连日劳心,杯弓蛇影了。那大概是之前验看时,自己不小心在盒盖内侧刮蹭留下的什么污渍,在烛光下光影变幻,又被自己过度紧张的心绪放大,才看成了血珠。
他伸出手指,带着一丝释然和疲惫,抹向盒盖内侧那处细微的划痕凹陷处,想要擦掉那点碍眼的“污渍”。
指尖触碰到凹陷处的瞬间——
一股温热的、粘稠的、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……瞬间沾染了他的指腹!
沈焕如同被毒蛇咬中,猛地缩回手!
烛光下,他右手的食指指尖上,赫然沾染着一抹极其新鲜、甚至带着一丝……体温的……暗红色!那粘稠的触感和刺鼻的血腥味,真实得不容置疑!
“滴答。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。
沈焕僵硬地、一寸寸地低下头。
就在他脚下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,那枚静静躺在油纸上的白玉兰簪的簪尾尖端,一滴同样暗红、粘稠的血珠,正缓缓凝聚成形,饱满欲滴,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泽,然后,无声地坠落……
啪嗒。
血珠在青砖上摔碎,溅开一朵小小的、狰狞的……血花。
签押房里死寂如墓。
案头的烛火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,光影疯狂地扭曲摇曳,将沈焕僵立的身影拉扯得如同鬼魅。他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朵小小的、暗红色的血花,又缓缓抬起自己沾着粘稠液体的指尖,凑到鼻端。
浓烈、新鲜、带着生命余温的铁锈腥气,瞬间冲入鼻腔,直抵脑髓,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!这绝不是幻觉!
“呵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极其飘渺,仿佛从九幽之下、又仿佛直接响彻在沈焕脑海最深处的……女子叹息声,幽幽响起。
那叹息声,冰冷,幽怨,带着穿越二十载光阴的刻骨悲凉与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满足。
沈焕浑身剧震,猛地抬头!目光如电般扫视整个房间!
空无一人!
只有烛火还在疯狂地跳动,光影在墙壁上张牙舞爪。窗外,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。
冷汗,瞬间浸透了沈焕的内衫,冰冷地贴在他的脊背上。他缓缓低下头,再次看向书案上的铁盒,看向盒中那枚静静躺着、簪尾似乎又有新的血珠在缓缓凝聚的白玉簪。
指尖那抹粘稠温热的暗红,如同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。
人为?机关?药物?楚怀舟的谎言?
所有的“合理解释”,在这滴温热的、凭空从千年古玉簪上渗出的血珠面前,在这声幽怨冰冷的叹息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如此……可笑!
他踉跄着后退一步,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,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枚簪,望着指尖的血污,望着地上那朵小小的血花。
烛光摇曳中,沈焕的面容在明暗之间急剧变幻。案头的铁盒敞开着,那枚羊脂白玉簪静静躺在油纸上,簪尾处,一滴新的、饱满欲滴的暗红血珠正在缓缓成形,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。指尖残留的粘腻与温热,如同毒蛇的信子,***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。
人为?他方才写在纸上的“合理解释”墨迹未干——楚怀舟的供词,药物的作用,精巧的机关……它们构筑起一个看似坚固的堡垒,将超自然的恐惧隔绝在外。可指尖真实的触感,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,还有那声直接刺入骨髓的幽怨叹息,正如同无形的重锤,一下下狠狠砸在堡垒的根基之上。
“是机关……是楚怀舟留下的后手!他精通奇技***巧,定是在这簪子或盒子里做了什么手脚!”沈焕猛地抓住这个念头,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。他几乎是扑到案前,一把抓起那枚玉簪,不顾指尖沾染的血污,凑到眼前,对着烛光,用尽目力仔细审视簪尾的每一道纹路,每一个细微的凹凸。
羊脂白玉温润无瑕,古老的血沁纹路深深嵌入玉髓,如同沉睡的脉络。簪尾光滑圆润,别说暗藏的机括孔洞,连一丝一毫人为雕琢的痕迹都找不到!他又抓起那个冰冷的铁盒,里里外外、仔仔细细地检查。盒盖内侧那处细微的划痕凹陷,此刻再看,分明是铸造时留下的天然瑕疵,绝无可能藏下能渗出温热血液的机关!
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沈焕喃喃自语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他猛地想起仵作赵诚的话——“蒸骨法”已将那簪尾缝隙中可能残留的最后一点血气都蒸腾激发出来了!就算还有残存,也早已在高温药醋中化为乌有,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在冰冷的铁盒里,又渗出新鲜温热的血珠?!
人为的解释,在冰冷的物证面前,寸寸断裂。
那么……
一个更可怕的念头,如同冰水,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。难道……难道这世间,真有冤魂不散?真有那玉面罗刹,寄魂于这枚浸透了她血泪的古簪之中?二十年的沉冤,并未因楚怀舟的复仇而平息?苏砚的死,福伯的亡,楚怀舟的伏法……都只是祭品?都只是……开始?
那声叹息……是她的回应?
沈焕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案一角,那几幅从楚怀舟密室中搜出的柳含烟画像。画中女子巧笑嫣然,眼波流转,发髻间的白玉簪熠熠生辉。可此刻,在摇曳的烛光下,画中人的眼眸深处,似乎流转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悲悯与……冰冷的嘲弄。
为了父亲?为了沉冤?楚怀舟的供词在他脑中回响,每一个字都显得那样单薄。那份供奉画像的虔诚,那隐秘藏匿真簪的珍视,那谈及柳含烟名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……那绝非仅仅是对一个沉冤者的同情!那是……那是刻骨铭心、至死不渝的倾慕!是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执着!
楚怀舟,他真的是在复仇吗?还是……他根本就是在殉道?用自己的生命和谋划,去完成一场血腥的祭祀,只为……唤醒他心中那抹早已逝去的月光?只为……让她的“存在”,以这种最恐怖、最无法磨灭的方式,重新降临人间?!
“滴答。”
又是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水滴声。
沈焕僵硬地低下头。青砖地面上,第二滴暗红的血珠,从簪尾坠落,在冰冷的地面摔碎,与第一朵血花并排绽放,如同两只窥视人间的……鬼眼。
寒意,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蔓延至头顶,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。人为的堡垒彻底崩塌,超自然的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,瞬间将他吞噬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无力。他自以为抽丝剥茧,洞悉了人心诡计,最终却发现,自己可能只是……一个更大、更恐怖、更无法理解的剧本中,一个无知的配角?
“呵……”
那声幽怨冰冷的叹息,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,再次幽幽响起,这一次,似乎更近了些,就在……他的身后!
沈焕猛地转身!
烛火剧烈地一晃,倏地熄灭!
签押房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、浓稠如墨的黑暗!
无边的死寂,如同冰冷的潮水,汹涌而来,将他彻底淹没。只有指尖那抹粘腻温热的触感,和鼻端萦绕不散的血腥气,是这黑暗虚空中唯一真实的、令人绝望的锚点。
黑暗中,时间失去了意义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已过千年。沈焕僵硬地站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固,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击着肋骨,发出沉闷的巨响,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。
他什么也看不见。浓稠的黑暗如同实质,包裹着他,压迫着他。唯有指尖那一点粘腻的温热,和空气中弥漫的、越来越浓烈的铁锈腥气,是这片虚无中唯一真实的坐标。它们提醒着他,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。
没有脚步声,没有呼吸声,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气息。但那无边的死寂本身,就是一种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。仿佛有无数的眼睛,在黑暗中无声地窥视着他,带着冰冷的怨毒。
他不敢动,连呼吸都死死屏住。冷汗早已浸透重衫,冰冷的贴在皮肤上,激得他一阵阵寒颤。他努力睁大眼睛,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丝轮廓,一丝光影,却徒劳无功。
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与黑暗几乎要将他逼疯时——
“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”
一阵极其轻微、极其缓慢的敲击声,突兀地响起。
声音的来源……似乎是书案的方向!
那声音,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奇特的、仿佛玉器轻轻磕碰在硬木上的质感。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间隔均匀,不疾不徐,如同某种诡异的更漏,在丈量着这无边的黑暗与绝望。
沈焕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!那枚簪子!是那枚玉簪!它在动?!它在敲击铁盒?!
这个念头一起,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!他想逃,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他想喊,喉咙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
敲击声持续着,单调而执着,在这死寂的黑暗中,被无限放大,每一声都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沈焕紧绷的神经上。
终于,沈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猛地吸了一口气!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,带来一丝刺痛,也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勇气。他不能就这样被恐惧吞噬!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!
他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,朝着书案的方向,伸出了手。指尖在冰冷的黑暗中摸索,凭着记忆,一点点靠近那铁盒的位置。
近了……更近了……
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铁盒边缘!
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铁盒的瞬间——
嗒嗒嗒嗒嗒!
那缓慢的敲击声骤然变得急促!如同雨打芭蕉,又如同怨鬼叩门!密集而狂乱!
沈焕浑身汗毛倒竖,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!
几乎在他缩手的同时,那狂乱的敲击声也戛然而止!
黑暗再次陷入一片死寂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极度恐惧下的幻听。
沈焕剧烈地喘息着,心脏狂跳不止。他死死盯着书案的方向,虽然什么也看不见。一个更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:那声音……那敲击声……似乎……是在回应他的触碰?!
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。这簪子……它……它是有意识的?它在感知外界?!
人为?这还如何用“人为”来解释?!楚怀舟已入死牢,插翅难飞!这签押房密不透风,除了他,再无旁人!
人为的解释,彻底崩塌了。只剩下一个冰冷、诡异、令人绝望的可能。
就在这时!
“嚓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响起。
紧接着,一点微弱的、幽绿色的光芒,毫无征兆地,在书案的方向……亮了起来!
那光芒极其微弱,如同夏夜坟茔间的鬼火,幽幽地悬浮在黑暗中。它并非静止,而是缓缓地、无声地……飘浮着!
绿光映照下,沈焕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!
他看到——
那枚羊脂白玉的玉簪,此刻正凭空悬浮在铁盒上方寸许之处!簪身散发着幽幽的、冰冷的绿光!而簪尾,正对着他!
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,在那幽绿光芒的映照下,簪尾尖端处,一滴新的、暗红饱满的血珠,正在缓缓凝聚、拉长,即将……滴落!
而那幽绿的光芒源头,似乎正是簪身内部那丝丝缕缕的古老血沁!此刻,那些血沁纹路仿佛活了过来,在玉质内部缓缓流淌、搏动,散发出妖异的光晕!
人为?机关?**?
所有的理性,所有的常识,所有的“合理解释”,在这悬浮的、发光的、滴血的玉簪面前,被彻底碾得粉碎!
沈焕的大脑一片空白,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,彻底淹没了他。他再也无法支撑,身体晃了晃,眼前一黑,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,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……直直坠落下去……
意识在冰冷粘稠的泥沼中挣扎沉浮,不知过了多久,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沈焕的眼帘。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。
眼前依旧是熟悉的签押房。天光已然大亮,惨淡的晨曦透过窗棂,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影。身上盖着不知何时搭上的薄毯。书案上,昨夜散乱的纸张笔墨已被整理过,那枚要命的铁盒盖子紧闭,静静地放在案头一角,冰冷而沉默,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,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。
沈焕猛地坐起身!剧烈的眩晕感袭来,他扶住额头,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——全是冷汗。他急促地喘息着,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铁盒。
是梦吗?
指尖!他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。昨夜沾染血污的地方,此刻干干净净,只有皮肤本身的纹理。他又急忙看向地面——青砖地面光洁如常,哪里有什么暗红的血花?昨夜滴落血珠的位置,只有一片浅浅的、被晨光拉长的阴影。
难道……真的是连日劳累,心力交瘁之下产生的可怕幻觉?是楚怀舟供词中描述的迷心草幻象残留?还是……自己内心深处对那桩旧案、对那“玉面罗刹”传说潜藏的恐惧,终于在压力下爆发?
沈焕支撑着站起身,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书案前。他死死盯着那个铁盒,内心天人交战。打开它?还是……永远封存?
最终,对“真相”近乎偏执的渴望,压倒了残留的恐惧。他深吸一口气,伸出手,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缓缓掀开了铁盒的盖子。
盒内,那枚羊脂白玉簪静静地躺在油纸上。簪身依旧温润光洁,古老的血沁纹路内敛深沉。簪尾干干净净,圆润光滑,昨夜那凝聚滴落的新鲜血珠,了无痕迹。
一切如常。
沈焕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,几乎让他站立不稳。他扶着案几,自嘲地苦笑了一下。果然是幻觉。自己终究……也只是个凡人。
他合上铁盒盖子,动作带着一丝释然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逃避。他拿起昨夜写下的那份结案陈词,看着上面“并无超常之力介入”的论断,眼神复杂。或许,这就是最好的结局。楚怀舟伏法,旧案得昭(至少表面如此),人心安定。至于那点无法解释的“幻觉”……就让它随着这枚簪子,永远封存吧。
他整理好衣冠,拿起结案文书,准备去向李侍郎做最后的汇报,彻底了结此案。
推开签押房沉重的木门,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,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气息。阳光有些刺眼。沈焕眯了眯眼,抬步向外走去。
就在他的左脚刚刚迈过门槛的瞬间——
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,毫无征兆地,猛地从他背后袭来!
那寒意并非来自空气,而是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与……警告!
沈焕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!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!
他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……回过头。
签押房内,空无一人,只有他刚刚走出的、尚未关闭的房门。
然而,在他书案的正前方,那片被晨光照亮的、光洁的青砖地面上……
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无比、边缘带着水渍的……
女子弓鞋的脚印!
那脚印小巧玲珑,湿漉漉的,仿佛刚刚从深水中踏出,清晰地烙印在干燥的尘埃之上,在晨曦中,反射着冰冷幽暗的光泽。它就静静地印在那里,正对着他方才伏案的位置,如同一个无声的……烙印。
沈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!他猛地回头看向门外——庭院中阳光明媚,洒扫的仆役刚刚走过,地面干净整洁,绝无半点水渍!
这个脚印……只存在于他的签押房内!只存在于……他刚刚离开的身后!
人为?幻觉?
所有的“合理解释”,在这只凭空出现、湿漉漉的弓鞋脚印面前,彻底化为了齑粉。
沈焕站在门槛处,一半身体沐浴在门外初升的、虚假的温暖阳光里,一半身体却陷在门内那阴冷、死寂、被一只鬼脚印烙下永恒印记的……深渊之中。
他手中那份宣告“并无超常之力介入”的结案文书,此刻重逾千斤。他低头看着文书,又抬头看向房中地面上那只冰冷、清晰、无声嘲笑着他所有努力的脚印。
最终,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将那只已迈出门槛的脚……
收了回来。
沉重的签押房门,在他身后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缓缓关闭,隔绝了门外所有的阳光与喧嚣。门内,只剩下他一人,独自面对着那枚锁在铁盒中的古老玉簪,和地板上那只湿漉漉的、仿佛永远也无法抹去的……
鬼脚印。